第25章 军装成为进城后的社交礼服
晴空**,八路军临时总部前,两个警卫班整齐列队,每班十四人,挎着枪,威风凛凛。五个小八路站在他们身旁,兴奋地叽叽喳喳议论着。在两班警卫战士的背后,是十四头牲口组成的运输队,上面驮着运给五台山前线八路军的医疗物资。
卡尔逊站在队伍里,左肩背着沉重的行装,他的翻译与他并肩而立。
队伍的指挥员发出出发的命令:“齐步——走!”
领头的战士迈步踏上向东的小路,整个队伍排成单行紧紧跟随。史沫特莱和朱老总站在送行的人群中。
史沫特莱扯起嗓门大声喊道:“一路平安,卡尔逊!”
朱老总则向卡尔逊致了一个美国式的军礼。卡尔逊也给送行的人回敬了一个军礼。
第二天一早,几位警卫员又流着眼泪给史沫特莱收拾行装。
朱老总带领大家前来为史沫特莱送行。
朱老总说:“史沫特莱女士,你离开山西前线,前往武汉,途中要路过西安。西安有国民党盘踞着,‘蓝衣社’特务的活动猖狂得很!我们担心你会碰到意外,事先已作了周密的安排。”
史沫特莱说:“我可不怕他们。我打算一路穿八路军的服装。”
彭老总连连摆手,说:“这个可不行。你应该以自由的新闻人士的身份在西安出现,穿着八路军服装会把政治色彩搞浓的。”
朱老总说:“你在抗日前线写了许多歌颂八路军抗战、揭露国民党顽固派搞**的报道,特务们对你已恨之入骨,正想法儿找你的岔呢!这次你路过西安,特务们肯定不会善罢干休。”
史沫特莱点点头,说:“那我听从你们的劝告,还是穿便服吧。”
史沫特莱脱下军装,把装有书籍、行李的大包裹从大青骡子的背上卸下来,打开绑绳,从里面挑了一件普通的白色罩衫,一条肥大的裤子。“我穿这身衣服好不好?”史沫特莱问大家。
大家连声说:“好,好!”
任弼时笑道:“这套服装不带政治色彩,特务们没办法在这上面打主意啦!”
梁参谋说:“史沫特莱女士,你穿这套便装很合适。”
“那我把八路军的制服包裹起来。”史沫特莱把书籍、行李打成一个大包裹,绑扎好后交给护送她的警卫员。
警卫员把大包裹重新捆好后,放到大青骡子背上。史沫特莱则自己背着一个用蓝棉布打成的四四方方、有棱有角的小包裹。
“史记者,把包裹给我吧,我一起捆到骡子背上去。”
“不啦,不啦。这包裹很轻,我自己背着吧,别压坏了牲口呀!”
史沫特莱含着眼泪和大家一一握手告别,又拥抱亲吻朱老总、彭老总、梁参谋。
“再见!”
“祝你一路平安!”
上路了,史沫特莱骑上小灰马,警卫员牵着大青骡子,沿着黄尘飞扬的古道往前走。史沫特莱骑马走了一程,又回头看。朱老总和总部的人们还站在原地向她招手。
史沫特莱挥动着手:“快回吧,当心日军的飞机!”
小灰马走呀走的,史沫特莱背上的小包裹就颠呀颠的,颠得她鬓角渗出了细细的汗珠。
警卫员心疼地说:“史记者,您不会把包裹挂在马鞍上吗?”
“不啦,不啦!挂在马鞍上容易弄坏的,还是背着保险呀!”
不知不觉,他们来到古城墙边。警卫员抬头一看,说:“嗬,西安到了!”
史沫特莱说:“小鬼,歇会儿吧!”
“对,是该喘口气啦!”
史沫特莱跳下马背,用毛巾揩了揩脸上的灰尘,然后在城墙边踱着步,低着头思索着,眉宇间一会儿现出沉思,一会儿又现出兴奋。忽然,她指着身上的衣服问警卫员:“小鬼,我穿这套衣服进城合适吗?”
“还用问吗?首长说了,这套衣服不带政治色彩。”警卫员回答道。
史沫特莱笑了笑,说:“小鬼,我还带着一套更好的衣服呢!”史沫特莱从背上取下蓝棉布的小包裹,递给警卫员,说:“你解开看看!”
警卫员漫不经心地打开包裹,一看,突然惊叫起来:“呀,八路军的制服!”
史沫特莱微笑着点点头,说:“我准备穿着八路军的衣服进西安城。”
警卫员大吃一惊,慌忙制止说:“不行!不行!那样特务会来找您的麻烦的!”
史沫特莱轻蔑地一撇嘴:“那有什么办法,他们不找别人的麻烦不就失业了吗?我才不在乎那几个臭虫呢!”
警卫员差点儿急哭了,可怜巴巴地央求说:“史记者,我的任务是保护您的安全,要是出了事儿,我怎么向首长交代?”
史沫特莱双手扶着警卫员的肩膀,安慰他说:“小鬼,我是美国人,特务们还不敢对我下毒手。我为什么要穿八路军服装进城呢?这道理儿,我说给你听听。因为在国统区,国民党禁止宣传八路军,即使报纸上登点儿消息,也都是歪曲了的,把八路军说成是杀人放火的强盗。因此,我穿着八路军衣服进城,就是为了扩大八路军的影响,让老百姓看看,八路军到底是个什么样儿!”
警卫员点点头:“您说的也有道理。”
史沫特莱辗转抵达武汉。这座号称"九省通衢"的华中重镇,此刻正呈现出战争的残酷图景。汉口的法租界边界,随处可见缠着渗血绷带的伤兵蹒跚而行。在江汉关码头,数十名缺医少药的伤员蜷缩在潮湿的台阶上,浑浊的江风裹挟着血腥味在码头盘旋。
史沫特莱提着简单的行囊,穿过挂满万国旗的江汉路,来到汉口鄱阳街的**中华圣公会。
教堂彩绘玻璃透出的暖光中,弗兰西丝早已在哥特式拱门下等候。"史沫特莱女士,"这位美国圣公会主教的女儿用流利的中文说道,"您的房间在钟楼旁,那里可以俯瞰整个租界区。"
推开橡木房门,史沫特莱的眼睛顿时被满室阳光照亮。她**桃花心木书桌上雕刻的葡萄藤纹样,感叹道:“这里宽敞明亮又安静,真是个好地方!”
弗兰西丝接着说:“许多中外进步人士都曾来过这里。去年冬天,斯诺先生就是在这张书桌上整理他的《西行漫记》手稿。"弗兰西丝擦拭着黄铜煤油灯罩,窗外的暮色中传来防空警报的呜咽。"
史沫特莱说:“八路军首长在来之前就向我介绍过,**圣公会教堂是汉口进步力量代表人物的聚会场所,你的父亲鲁茨主教和你都是八路军的好朋友。所以我一到汉口,就直奔你这儿来了。”
弗兰西丝回答道:“我还做得很不够。我认为八路军是在真心抗日,他们才是真正的中国人,我应该帮助他们。”
“你说得很对,正因为这样,我才甘心情愿地想多为八路军做些贡献。”史沫特莱说完后,问道:“武汉现在的形势怎么样?”
弗兰西丝说:“如今的武汉已成为世界关注的焦点。许多前来报道中国抗战的外国记者和前来支援中国抗战的外国友人,都汇集到这里,亲身感受着中国人民燃烧起来的抗日激情。”
史沫特莱点点头,说:“是的,我听说对中国局势能产生重要影响的美国军人也汇集在这里,比如美国驻华武官史迪威和空军上校陈纳德。”
弗兰西丝继续说:“虽然国民政府连同它的**各部和政界要员已西迁重庆,但蒋委员长的总部仍在武汉。”
史沫特莱却说:“我推断,照这种情势下去,不出一年,汉口就将落入日本军队手中。”
弗兰西丝说:“不过,对你而言,你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开展你的工作。”
史沫特莱说:“听说严阵以待的汉口每天都遭到重型轰炸机的轮番轰炸,武汉变得越来越像马德里了。”
弗兰西丝说:“是的,这是一座真正得人心的前线城市,它不像被放弃、遭蹂躏和摧残的可怜的南京那样,而是放射着一种傲然屹立、坚持抗战的光辉。”
暮色渐浓。突然,江对岸武昌方向传来震天的口号声,弗兰西丝推开窗户,千万支火把正在蛇山下汇聚成光的海洋。"看啊!"她激动地指着**的队伍,"这是武汉大学的学生在欢送五战区将士!那些年轻人明天就要带着募捐的棉衣奔赴徐州前线!"
史沫特莱抓起相机冲下螺旋楼梯。在教堂门前的石狮旁,她拍下了这一动人的画面:火光中的长江大桥下,满载军民的渡轮正逆流而上,船头猎猎作响的军旗与满天星斗交相辉映。
穿着八路军军服、外罩医务人员白大褂的史沫特莱走进教会医院院长办公室时,夕阳的余晖正透过彩绘玻璃窗照在地板上。
"院长先生,您好!"她的中文虽带着明显的外国腔调,但每个字都咬得清晰有力,"我叫史沫特莱。"
正伏案书写的老院长抬起头,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闪过一丝诧异。他起身相迎,白大褂袖口露出半截熨烫平整的衬衫:"史沫特莱女士,久仰大名。"他做了个请坐的手势,办公桌上的铜制十字架在斜阳下泛着温暖的光泽,"请问您有何贵干?"
史沫特莱没有立即落座。她环视着这间充满西式风格的办公室——墙上的解剖图、书架上的拉丁文医典、角落里摆放的消毒器械,最后目光落回院长脸上:"我来找您,不是为我个人的事。"她终于坐下,双手交叠放在膝头,"是为前线那些正在流血的八路军战士。"
院长的表情微妙地变化了。他摘下眼镜,用绒布慢慢擦拭镜片,这个动作显然是在争取思考时间。"您想告诉我什么?"他的声音依然温和,却多了几分警惕。
窗外传来唱诗班的童声,纯净的旋律与室内的凝重形成鲜明对比。史沫特莱深吸一口气,说道:"日军封锁了所有药品运输线,前线医院连最基本的磺胺都没有。截肢手术只能用煮沸的盐水消毒,伤员们——"
"女士,"院长突然打断,重新戴上的眼镜反射着冷光,"您是为八路军募捐吗?"
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。走廊上推车滚轮的声音由远及近,又渐渐消失。
"是的。"史沫特莱直视院长的眼睛,"每一片阿司匹林都可能挽救一个战士的生命。"
院长叹息着摇头:"我很钦佩您的热忱。但教会医院必须保持中立,这些药品..."他指了指墙上贴着的《日内瓦公约》复印件,"不能用于任何军事援助。我对此深表遗憾。"
史沫特莱猛地站起,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。
"打扰了。"她声音干涩。转身时,她瞥见院长身后柜子里堆满的进口盘尼西林,那些贴着德文标签的玻璃瓶在暮色中闪烁着冰冷的光。
"请留步!"院长急忙绕过办公桌,"晚餐时间到了,我们的厨师擅长做英式布丁..."他试图缓和气氛的手悬在半空。
"不必了!史沫特莱一气之下拂袖而去。
走在大街上,史沫特莱看到成群结队的讨饭老人和儿童,他们衣衫褴褛,身体干瘦,有的提着讨饭篮子,有的端着破损的粗瓷碗,沿街乞讨。寒风中,雪粒落在她的身上,发出细微的“沙沙”声。她望着大街两旁的饭馆和酒吧,听着堂倌们招揽顾客的叫喊声,不禁把手伸进衣服口袋里**。
实在走不动了,史沫特莱坐在一家店铺的台阶上休息。这时,一个黄包车夫跑过来问道:“夫人,您要车吗?”
史沫特莱看了一眼车夫,摆了摆手说:“谢谢,不用车。”
休息了一会儿后,史沫特莱继续向前走去。
壁炉里的火焰跳动着,将橡木镶板客厅映照得温暖而明亮。弗兰西丝放下手中的《汉口日报》,第三次望向墙上的胡桃木大钟——九点的钟声刚刚在法租界的夜空中消散。
门廊传来熟悉的脚步声,她快步迎上去。当看清来人的模样时,她倒抽一口冷气:"上帝啊,艾格妮丝!"史沫特莱的八路军军装沾满泥点,苍白的脸上唯有颧骨泛着不自然的潮红。
"别担心,只是..."史沫特莱话音未落,突然踉跄了一下。弗兰西丝急忙扶她坐到天鹅绒沙发上。
"你今天去了哪里?汉阳兵工厂?还是英租界的码头?"弗兰西丝用银匙搅动着刚倒好的红茶,蜂蜜的甜香在空气中弥漫。她突然注意到史沫特莱军装口袋不自然的隆起——史沫特莱正用冻僵的手指,从内袋掏出一叠捆扎的法币。
"四千整!"她沙哑的声音突然明亮起来,"伯明翰钢铁厂的托马斯先生捐的,他说记得平型关大捷的报道。"
弗兰西丝说:“这些天你走了许多地方,找了许多人,从早到晚连着跑,总算没有白跑。这些钱足够买二十箱奎宁了。”
“是呀,没有白跑。”史沫特莱把钱交给弗兰西丝,说,“弗兰西丝,你先把这四千元钱收起来,等募捐够一万元,再送给八路军武汉办事处。”
弗兰西丝收起了钱,看着史沫特莱问道:“艾格妮丝,你吃过晚饭了吗?”
史沫特莱不好意思地说:“岂止是晚饭,连中饭也没有吃呢!”
弗兰西丝猛地站起身。"从早上那半碗粥到现在?"她按铃召唤厨师的动作近乎愤怒,"带着捐款饿一整天?你知道汉口有多少为了五角钱就能..."
"正因如此!"史沫特莱突然抓住她的手,"这些钱能救多少战士?比起他们在冰天雪地里..."她的声音哽咽了。
弗兰西丝将额头贴住她们交握的双手。"下周,我们以圣公会的名义举办募捐茶会。父亲的老友——怡和洋行的董事,花旗银行的经理..."她的声音渐渐坚定,"我要让这些穿燕尾服的先生们看看,什么才是真正的十字架精神。"
史沫特莱的眼泪终于落下。当厨房飘来罗宋汤的香气时,她孩子气地揉了揉眼睛:"其实,我现在能吃下一整头牛。"
弗兰西丝破涕为笑。轻声道:"明天,我要把母亲的钻石胸针也捐出去。"
参考书目:
1、《中国的战歌》,(美)艾格妮丝·史沫特莱著,江枫译,作家出版社,1986年出版。
2、《史沫特莱——一个美国激进分子的生平和时代》,(美)珍妮斯·麦金农、斯蒂芬·麦金农著,汪杉、郁林、芳菲译,中华书局,1991年出版。
